今晚来讲讲玛琪玛女士吧。剧透比较严重,各位没看过的朋友可以选择性跳过今天的部分哈。
(注意,本文中使用的插图来自《电锯人》漫画,漫画文本阅读顺序为从右到左,彩色部分属于粉丝自发上色,请各位支持正版!)
唯一一个有强社会性的恶魔
支配恶魔,这一世在人间的名字是玛琪玛,能力是“支配自己认为比她自己弱的生命”,由于和总理大臣签了契约,如果他人对她造成了伤害,这些伤害就会被随机转嫁到其他日本国民身上,从而导致她虽然在肉体防御力上只有正常人的水平,但她有几乎无数的复活币,容错率极高。如果她愿意,她还可以被杀着玩。 这一世,她直接绑定日本高层,费尽心思以求独占电锯人,来实现她自己宏大的梦想:利用电锯恶魔概念抹除的能力,将死亡、饥饿、战争,以及更多破坏世间幸福的东西从世上消除——这好像是只有天真的人类小孩才会许下的愿望。 三位姐姐:我谢谢你 按我自己的理解来看,玛琪玛身为恶魔,有一个最大的特殊之处(树甚至没有在明面上解释原因):她是一个熟练地运用人类社会的语言、符号体系,用这些东西支配他人,同时又被其深深俘获的恶魔。 说人话就是,她能够遵守并利用人类社会的各种伦理道德和规则。她保持着人类的矜持,无论是作为下属还是上司,她乐意克制自己内在的无序性、破坏性的冲动(每个人心中都有这种东西,精神分析称其为“死亡驱力”,和“生驱力”性欲同属于力比多的来源),而不像其他恶魔那样自我中心,急于享受自己当下的快乐,不管是干坏事还是做别的。 因为这一点,绝大部分普通恶魔都无法像普通人类那样融入社会的秩序。(天使恶魔是另一个特例,他厌恶伤害他人,但他选择了玩世不恭,同样是拒绝融入人类社会的。) 一般的恶魔(魔人本质上是套皮恶魔)会被排除在人类的社交之外,帕瓦经过调教能带出来了。
当大家在夸帕瓦能上桌吃饭的时候,玛琪玛已经成为全酒桌最有礼貌的“人”了。 我觉得树在有意识地营造一种差别:除了玛琪玛之外的恶魔(包括魔人),如果在各国公安的支配之外,它们便是要被猎杀的非法存在;而如果它们加入了公安组织,它们也只能生存于被支配的执行层,甚至直接被收监。 而玛琪玛则是唯一一个站上了管理层,乃至决策层的恶魔。 这其实说明了,在藤本树的设计中,绝大多数恶魔并非因为行恶而无法进入人类社会的上层,相反,人类社会的上层恰恰是在利用恶魔的力量,利用它们每个个体的个人主义,驱使它们为自己行恶。 这一点的原因在于,绝大部分的恶魔学不会【面向他者的语言】,它们只能与人类订下死硬的契约,进行一次性结清的交易,或是通过暴力让他者屈服,而无法像一个成熟的社会人那样尝试去制衡、妥协。 成熟的社会人(右上) 但人对人的支配并非一次性的交易,支配者无法忍受被支配者在完成了一次取予之后,竟然还能像甩去露珠的荷叶那般保留着自己高洁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主体性。被支配者不能仅仅在某件具体的事宜上只通过行动配合支配者,而应该发自内心地服从。支配的实现必须依赖于一种或轻或重的仪式,让支配者和被支配者通过比“一个人独自过活”的状态更加复杂的行事方式,感觉到彼此处于同一个共同体中,绑定在一起。 但玛琪玛实现了这一点——她对这一点的熟稔体现现在她在故事前中期,身为公安的中层干部,对职场的诸多礼节展现出了忠诚与维护。她主动参加四课的团建(一些小队的魔人成员直接没有被带来),她坐在办公桌前像前辈那样教授电次各种职场的鸡毛蒜皮,
她定期站在大佬面前汇报工作,各种职业规范烂熟于心,在岗位上更是永远不换下制服,干净笔挺。
也许有朋友会觉得,王莽恭谦未篡时,玛琪玛前中期的循规蹈矩都是伪装,她上位之后单挑枪魔,清洗公安,杀死海量无辜平民,几乎只手遮天,原形毕露了。
但我觉得,玛琪玛在前期和后期行为上的差异,恰恰只是务实地践行了身处不同权力层级的人会做的事情而已。隔壁米国总统在献祭全体国民一年寿命的时候,也没有犹豫呀。规矩就是用来给中下层遵守的,在她收集齐和枪魔、米国开战的所有棋子的时刻,她本身就是言出法随的规则。
更有趣的是,即使来到了日本的最高层,玛琪玛依然让自己活在秩序之中。她继续住在几十平的高级公寓里,继续养狗,早睡早起吃早餐,做一个普通现代中产的生活。
那之后她上工(杀电锯人)时继续穿最简洁的制服,还让她的被支配者们一起穿。(但我感觉这里也有藤本树懒得设计更多衣服的成分在,但武器恶魔的外形又显示出藤本树其实对设计人外很在行)
【支配】和【秩序】就是如影随形的,所谓“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论语·季氏第十六》),孔老二在这里提的“文德”不仅是个人的道德,还包括诸侯国的政治秩序稳定、礼仪完备,通过展现自己实现完美秩序的能力,来征服武力征服不了的人。虽然我知道不少朋友喜欢看快意恩仇,但历史告诉我们,肉体上的暴力在性价比上大多数时候都会被符号性的暴力完爆,追更了布尔迪厄那一期的朋友应该能理解这一点。
但这时我们又迎来了一个疑问:藤本树在刻画玛琪玛的过程中,不仅刻画了她守护秩序的一面,同样刻画了她性化的、欲念深重的一面。她的身体被裹在制服之内,但却又有意突出了她前凸后翘的第二性征;她谋篇布局的最终目的就在于实现自己对电锯恶魔畸形的爱,实现她个人化的欲望。二者看起来似乎有点矛盾、缝合。(参考文章开头的那张封面图)
这个问题其实也好回答。首先,是什么样的女人,可以在体现出强烈的性化特征的同时,又能不起到色情的作用呢?我想能比较公允的答案只有一个:母亲。
比如说,即使中国在传统文化中没有像西方艺术那样对女性身体的直接展现,今天的中国公众大体上依然可以接受母亲敞开胸怀哺育孩子的艺术形象。高耸的乳房、宽大的盆骨,既可以意味着对男性性欲的迎合,也可以意味着对生命的孕育。综合玛琪玛在剧情中的表现,她母性、女性的身体更多是意味着对子嗣们的支配,而非等待阳具支配的女色,即藤本树为玛琪玛(マキマ,makima)钦定的角色定位,ママ(mama)。
玛琪玛支配人类的锁链从子宫的位置中放出
关于她个人化的欲望,我们可以看她最后“逮住”波奇塔,真正原形毕露后说的话:一起生活,吃早餐,睡觉。她想和爱人一起做的无非是这些符合现代人公共礼仪期望的事——即使到了这一步,世界上似乎杀得只剩下他们二人(魔),玛琪玛依然让自己代表着秩序,完全不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胜利者发表获胜感言时会说出来的话。
综上所述,玛琪玛,或者说支配恶魔,是恶魔中完全的异类。她将自己的存在完全锚定在了人类文化为这个社会设定的秩序之上,终其一生致力于创造一个没有死亡、饥饿、战争和烂片的世界,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充满秩序的世界。这样的愿望看起来很美好很伟大,但故事已经揭示了:这些愿望的实现背后,是一条条生命无谓的牺牲,但玛奇玛对此在所不惜。这就是玛奇玛这个角色的“恶”的根本所在。她为此完全抹杀了自己身为恶魔似乎本该拥有的自我中心、及时行乐的行事风格。我想,也许将她称为“社会恶魔”也不为过吧。
电影和拥抱
现在我们对玛琪玛的形象有了一个整体的理解,接下来我们继续看她的几个细节性的设定,关于她“凭气味识人”、“爱看电影”、“渴望被人拥抱、与人平等”等等几个比较小的特性。
我觉得大伙应该明确一点:藤本树虽然的确在各种细节上能做到诡异的逻辑自洽,但他同时也会为自己有特殊好感的角色加入一些花边性质的属性,比如说帕瓦的诸多恶习(不冲厕所不吃蔬菜等),利贺田混沌邪恶式的电影痴迷,(第二部女主角)三鹰朝几乎是下头女水平的内心戏,那由多对自己和电次放屁次数的统计,等等。
这些属性能够在大方向上和那个角色的形象统一起来,让大家感觉到那个角色有这种小坏毛病是合理的,甚至是加分的——但没有(或是削弱)这些属性,那个角色的形象同样可以正常运转。所以我将其归结到藤本树个人的XP之上。
B站有位UP主叫禅心平常,他有一个命题:藤本树是一个在作品中对自己的XP格外坦诚的作者,他塑造那些具有强烈主观意志,不围着男角色转,甚至具有冒犯性的女角色,并不是说他如何地觉醒,而是单纯是他自己喜欢这种女人,他要大胆地把自己头脑和二弟的共同选择展现给所有读者。
所以我觉得,玛琪玛爱看电影,而且品味独特,更大可能是藤本树下意识地在自己的诸多爱好中选了一个,用以充实玛琪玛的b格。其实这个属性也可以换成别的,但藤本树就是在自己爱好的基础上选择了“电影”。
他真的超爱电影
而玛琪玛用气味而非用视力识人的设定,我在电锯人贴吧会看见有吧友会用法学知识来分析,说“权力是盲目”的云云,我在这里倒觉得没有那么复杂,这个设计反而更像是一个“阿喀琉斯之踵”式的点子。理论上来讲,玛琪玛的能力是支配生物的一切,她既然都能利用老鼠和鸟来偷听了,为什么她同步不了它们的视觉感官呢?故事里并没有解释。
虽然“玛琪玛鼻子特别灵”“玛琪玛很会偷听”之类的信息在前期已经做足了铺垫,让故事最后电次的点子能逻辑自洽,但“玛琪玛为什么不能充分利用视觉”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正面解答,这个弱点就像阿喀琉斯之踵那样,通过戏剧性的反转将自己逻辑上的不足盖过去了,非常巧妙。我猜这个点子是树很早就想出来的,他肯定会觉得自己画了那么多话,最后完成的这个欧亨利式结局非常帅。
接下来是“渴望拥抱”这一点,我觉得树的确有自己的思考在。波奇塔的原话是,“支配恶魔希望与他人建立平等的关系,但她不明白该怎么做。为了让她明白这点,电次你应该多拥抱她。”
拥抱,是一种高度信任的表现,说明双方愿意用胸口贴近彼此,并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双手,彼此为对方提供温暖与庇护,彼此都倾其所有。所以它可以是对等的。
玛琪玛明白拥抱的这些含义吗?应该明白的,所以她会在影院看见《士兵之歌》结尾拥抱的那一幕时流泪。但她在那一刻的落泪恰恰映证了,这一世的她已经与这样毫无保留的拥抱无缘。
她身为权力、秩序的化身,陷入了这样一个死局:她明明完全支配了群体中的每个人,但她却无法变成群体意识本身,也无法将群体每个人的个体在物理上融合为一个单独的个体,或是一滩橙汁——她永远只是控制了*其他个体*的*另一个*个体而已。
控制了身边的所有人,甚至让他们发誓,情愿将一切献给自己,宣言自己已经爱上了玛琪玛——难道这样,她就真的获得了他们的“心”吗?只要双方客观地位上的不对等仍然存在,玛琪玛就无法真的向自己证实这一点——就像古往今来所有的支配者那样。他人的存在对于自己而言,永远都存在着靠语言的追问无法穷尽的不可知性,就像人永远无法只靠眼睛看见自己的后脑勺那样。玛琪玛在登上了支配的顶峰后,便遇到了这个难题。
于是她强烈地感觉到了,两个人通过拥抱短暂创造出来的共同体之中,好像还存在着什么特别的,有别于支配的联系。
但她却这辈子都不愿(不敢)向与自己对等的人敞开胸怀,只有奴隶能安全地舔到她的脚,而来自其他自身无法支配的人的力量,则只会是需要转移走的伤害——这是她身为支配恶魔命定的悲剧。
玛琪玛这辈子也没有明白,再多的语言也无法让君王真的相信臣子的“绝对忠诚”,但只需要某一句话,某一个眼神,就能让在彼此怀抱中的亲人、恋人相信,对方真的深爱着自己。
最后提一嘴,要说拥抱的话,其实玛琪玛在初见电次时就已经大方地拥抱了他(终于找到偶像了)。而且在那里还有个很下头的情况:日语的“抱く”是有性暗示意味的,昏迷边缘的电次当时见到玛琪玛(女人),脱口而出一句“让我抱你”,说明他已经只剩本能,无力思考了。谁知这句话却撞在了玛女士的心上。
关于第二部
玛女士基本聊完,再稍微聊聊电锯人的第二部,第二部可能看的朋友比较少,所以我仅泛泛谈一下,等到第二部也完结了再来完整地讲一讲。
如果你是因为第一部吵吵闹闹的剧情,电次和“坏女人”的反复拉扯,以及藤本树的发癫而喜欢上电锯人,那第二部可能会不那么适合你——因为这些要素在第二部都被大幅度削弱了。
第二部新的女主角:三鹰朝 /(附身的)战争恶魔
我自己觉得,电锯人2算是藤本树对自己创作习惯的一次挑战。主要体现在这两个方面:
① 故事设置了女主角三鹰,他终于不再完全地代入自己了。不过我强烈怀疑三鹰同样是有现实原型的,很可能是他新交了女朋友。因为虽然他之前也有过女生做主角的短篇,但像刻画三鹰朝那样刻画各种青春期姑娘小心思小缺陷的情况绝对是第一次。
我们能鲜明地看到,三鹰朝的人物形象是在她内心的小自负与小自卑的不断纠缠中立体展开的,她也身处迷茫中,但她同样讨厌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所以她和其他藤本树式男主角带给人的观感是完全不同的。
② 电次支棱起来了。打败玛琪玛算是电次人生的一个分水岭,在那之前,他几乎不需要主动为自己的人生思考什么,入职公安前活一天是一天就行,入职之后听上级安排就行。但在打败玛琪玛,脱离公安后,他便不得不认真地审视自己作为“电次”和“电锯人”的存在,到底该成为什么样的自己,才对自己和身边的人是最好的。
此外,他也逐渐脱离“被照顾者”的行列,甚至开始主动反抗公安对他人生的安排。他开始反过来主动地为他人而行动(以电锯人的身份成为打败恶魔的英雄),乃至走进、背负他人的人生(那由多、三鹰)。
总而言之,他开始主动构造自己的社会性存在了。让男主角在没有“坏女人”引导下主动发展自己的人格,也是藤本树没做过的事。
上面两点对于藤本树而言都是很新的尝试,再叠加上肉眼可见的画工下降,我想这些都导致了许多一路看过来的读者对此非常不适应,感觉藤本树癫不起来了,摆烂了。
附上最新一话的截图,供画工参考(仅供参考)
诚然,我自己也觉得藤本树在锯2中期的节奏管控上发生了迷茫,分镜密度明显不如第一季高了,这可能说明他自己也拿不准后面该上什么信息,或者就是摆烂水稿费。但我个人还是对锯2平稳落地抱有期待的,咱们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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